2009.11.01 作者:涂元季
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举行建所50周年和钱学森回国50周年大会,让我作个发言。我觉得:第一义不容辞;第二有点畏难,在力学家们面前我能讲点什么呢?洪所长要求报发言题目,我很长时间报不出来,勉强报个题目,又觉得这个题目太大。我只不过是讲几件具体事和个人的一点心得体会。当然这几件具体事是属于钱老在力学方面的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的,有些则属于他这个思想的延伸。
我不懂力学,所以钱老在力学上的开创性工作由力学家们去评论。我只能讲点对他这方面科学思想的认识,即一个外行人的外行话。
一、科学思想是属于精神范畴的问题,在我们自然科学界,大家比较重视对物质世界的认识,而精神世界的研究似乎是哲学家们的事。但钱学森一生的工作,跨越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两个方面。所以有人说他是一个科学家,有人说他是一个思想家。这都对,但不全面。按我的理解,准确的说,是一个“科学思想家”。他晚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论述,都带有科学家的色彩。
我今天之所以从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角度说说钱学森,也是因为人们在纪念钱学森归国50年的时候,讴歌的是他在力学和航天事业上的贡献,这些物化的具体贡献当然很重要,但不是钱学森的全部;他在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升华了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留给后人一批精神财富。物质的贡献总是带有时代的特征,而精神的贡献往往是永恒的!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很伟大,但今人已大大地超越了它;而中国古代的思想至今人们仍在不断引用。所以,祖冲之伟大,但孔夫子的影响更深远,因此,中国古代的思想也应受到重视。钱老晚年在通信中说:“马克思、恩格斯创立马克思主义时吸取了西方的哲学思想,可惜他们未能吸取东方的哲学思想。是毛泽东吸取了中国古代的思想,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他这种对毛泽东思想的提炼与我们传统的说法有些不同,即毛泽东思想不仅是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而且是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相结合的产物。我们中国共产党不能否认中华文明成果,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并不都是封建糟粕。
由此看来,如果只说钱学森在力学和航天事业上的贡献,而不追析他的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我们就不能全面而深刻地理解钱学森。
二、钱学森留给中国力学的科学思想是什么?最重要的,当然是技术科学思想。钱学森之所以能提出技术科学思想是与他从事应用力学研究分不开的。所以,对技术科学思想的阐述,力学家们比我深刻得多。我结合钱老晚年的科学思想认为,从更高的层次上说,技术科学这一概念的提出,具体解决了理论与实践如何结合的问题。毛主席在《实践论》中,从原理上阐明了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所以我们一直强调理论要与实践相结合。但理论与实践怎样结合?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推理问题,不是说结合就能结合了,这个结合要靠技术科学,是技术科学在基础理论与工程实践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正如钱老1957年在“技术科学中的方法论问题”一文中指出的:“在技术科学的研究中,我们把理论和实际要灵活地结合,不能刻板行事。我想这个灵活地结合理论与实际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真髓了。”由此他推论说:“因此,我以为世界上第一流的技术科学家们都是自发的辩证唯物论者。”
以上是钱老早年的论述。他那时提出技术科学这个界于基础科学与工程技术之间的中间层次,仅仅限于自然科学这个领域。
三、到了晚年,即到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他在研究系统工程和系统科学时,进一步大大扩展了这个思想:不仅在自然科学这个大的科学部门(或称领域)分三个层次,所有大的科学技术部门都应该有三个层次,即基础科学层次,技术科学层次和工程技术层次。而基础理论和工程应用之间的桥梁就是技术科学。由于这种相互联系,钱老站在整个人类知识的高度,构筑了一个现代科学技术体系。这个体系由十一个大的科学技术部门组成: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数学科学、系统科学、思维科学、军事科学、行为科学、地理科学、建筑科学、人体科学和文艺理论。除文艺理论,其他十大科学部门都有三个层次。每一个部门的成果提炼到哲学的层次,分别是自然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数学哲学、系统论、认识论、军事哲学、马克思主义人学、建筑哲学、人天观和美学。他把这称为十一座通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桥梁。处于这个体系顶层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体系是开放的,其周围是还不能纳入体系的人类的经验知识。
这是对整个人类知识体系的新认识,它不仅概括了整个人类有史以来的知识,而且指出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说:“我们现在不仅能够指出自然界各个领域内的过程之间的联系,而且总的来说也能指出各个领域之间的联系了。”(《马恩选集》四卷242页)他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将恩格斯这个观点用今天的科学技术成果给具体化了,丰富了,发展了。他认为这个科学技术体系非常重要,“有了科学技术体系就能居高临下,一览无遗”!
四、对于钱学森这个现代科学技术体系,任何人都可以研究,可以同意他的观点,也可以不同意他这种概括和分类。就钱学森的科学思想而言,这个体系的最大特点是讲清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科学技术之间的关系:(1)所有科学技术研究都要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2)所有科学技术研究的新成果最终都会深化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
关于科学研究必须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导问题,由前面提到钱老早年的一个观点:“世界上第一流的技术科学家们都是自发的辩证唯物论者”可见,做技术科学研究没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行的。即便做基础科学研究,也要有辩证唯物主义思想。1989年,钱老在《哲学研究》第10期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基础科学研究应该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在坐的力学家们大概不读《哲学研究》之类的刊物;即便有人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也可能以为钱老的文章是“讲政治”而不屑一顾。其实钱老这篇文章,整篇讲的都是科学,而且是讲科学最前沿的成果:他从近代科学发展史中Laplace的天体力学讲起,讲决定性与非决定性、混沌与有序的辩证关系;由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争论,讲到D·Bobm的“隐秩序”,再预测微观的下一个层次渺观和宏观的再上一个层次宇观;由天文学的最新发展,再预测宇观的更上一个层次胀观等等。总之,他就是在运用辩证唯物主义,论述整个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的发展,并预测其未来的发展方向。
他这种灵活生动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也贯穿在他日常对各种具体问题的答复和论述之中。1961年6月30日,他在给天津大学材料力学教研室共青团员们的书信中,讲到“如何系统地提高理论水平和如何培养实验技术”问题时,在具体论述了与材料力学有关的理论和实验技术以后指出:“人们的认识过程是一个发现矛盾和解决矛盾的过程,要学理论就得对理论提问题,然后去解答问题。要学实验技术就得对实验技术提问题,再去解答问题”。1984年4月9日,他在给武汉纺织工学院电子学教研室包国庆同志信中说:“做学问一要脚踏实地,二要巧。但不能‘取巧’,‘弄巧’要反成‘拙’的!”1986年12月22日,他在给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唐代望同志的信中指出:“现在搞学问,只‘专’一门不行,那会变‘专’为‘钻’!”
当别人给他写信,说他“执着地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时,他回答说:“一个中国共产党员必须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这种“执着”是正确的。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也要求我们,在具体问题上一旦发现自己有错误,必须立即、坚决纠正,决不能‘执着’不改”。在他一生的书信中,像这样论述问题和答复问题的辩证观随处可见。
然而,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论述又总是带有“科学家”的特色。1984年8月22日,北京工学院物理教研室的郑双才同志给他寄来一篇讲因果律的论文。他在指出郑双才论文的可取之处后又说:“但我以为您的因果律只适用稳定状态,而在不稳定状态,‘效果’就会加强‘原因’,如原子弹”。1986年,他在另一封书信中讲到什么是哲学上的“唯象理论”时举例说:“开普勒的行星运动规律是唯象理论,牛顿力学才是力学科学”。他就是用这些自然科学知识来加深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和认识的。
关于吸取现代科学技术成果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义哲学问题,这主要是和哲学家们探讨的问题,在这里不细说了。
我仅仅强调的一点是:即便在发展和深化马克思主义这个问题上,钱学森也完全是以一个科学家的眼光看这个问题的。1989年9月5日钱老在一封信中说:“什么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开放的体系(指刚才说“现代科学技术体系”)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要深化发展,就是要吸取整个现代科学技术体系的成果,把他说的那十一座桥梁构筑出来。
他还在书信中说,为什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深化发展的主要途径就是吸取现代科学技术的成果?因为,自从马克思恩格斯创立马克思主义以来的100多年间,发展最快的,对人类社会发展推动作用最大的是科学技术,这也就是为什么邓小平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道理。
像他这样强调科学技术在哲学发展上的作用,纯哲学家们也许不这么看,而这就是钱老作为一个“科学思想家”的看法。
五、关于钱老的科学精神,已经出版的《钱学森手稿》(1935~1955)已充分体现出来了,在这里只讲几件《手稿》之外的事。
(1)认真精神:钱老对于群众来信是十分认真的,这一精神始于他当力学所所长。据力学所老同志回忆,钱学森一到力学所就交代:别人给力学所写信,是瞧得起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
钱学森“认真”到什么程度?我可以举一个例子:1959年1月,他收到河北省霸县胜芳人民公社王若奇同志给他写的一封祝贺他入党的信。像他这样的科学家对于一位普通青年农民的来信,也认真给予答复,他在亲笔回信中表示“绝不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并要以实际行动来报答您的关怀”。
他这个传统保持了一辈子。所以他这一生有几千封书信。我们现在整理出有学术内容和反映科学精神的书信就有4000多封,有可能明年出版。从这些书信,你可以看到钱老在各种问题上的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一句话,你可以看到钱学森的内心世界!
钱学森的书信有时还很幽默。比如,上世纪80年代,井岗山半导体厂一位技术人员给他写信,谈了他对“宇宙学”的认识。钱老的回信开头说:“你生活在井岗山下,还想到整个宇宙,令人起敬。但你对宇宙学的认识我不能同意”。并耐心讲了当前宇宙学研究的新进展,劝他要多读书,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
(2)科学论文的署名是当今学风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对这个问题钱学森是极其严肃的。20世纪80年代,钱老积极支持北京师范大学汪培庄教授关于模糊数学的研究。他听过汪教授的学术报告,还和汪教授单独讨论这个问题。当汪教授将他在钱老指导下的研究成果写成论文以后,钱老对他的论文逐条进行修改,并写信指出:“写文章要老老实实,什么是清楚的,就说清楚;什么还不那么清楚,就说还有什么要待今后的研究搞清楚。不要吞吞吐吐”。当汪教授最后写好论文,提出和钱老共同署名时,钱老在回信中说:“把我的名字放在文章的作者中是不对的,我决不同意。这不是什么客气,科学论文只能署干实活的人。要说我曾向您提过一两点有用的参考意见,那也只能在文章末尾讲上一句。这是科学论文中的惯例,好学风,我们务必遵守!至要、至要!!!”
(3)实事求是,对就是对,错了就承认错误是科学研究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态度。在这一点上钱学森是毫不含糊的。他在探讨学术问题时,若对别人的观点有不同意见,则实话直说,从不转弯抹角;他自己如果错了,就公开承认。1964年,远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学院一位叫郝天护的同志给钱学森写信,指出他新近发表的一篇关于土动力学论文中的一处错误。郝天护把信发出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力学大师对他这位边远地区“小人物”的信会是什么态度,他甚至后悔自己自不量力。出乎意料的是,不久他收到钱学森的亲笔回信,信的最后一段是:“我很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也可见您是很能钻研的一位青年,这使我很高兴。科学文章的错误必须及时阐明,以免后来的工作者误用不正确的东西而耽误事。所以我认为您应该把您的意见写成为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投力学学报(编辑部设在科学院力学所)刊登,帮助大家。您以为怎样?”
后来,郝天护的文章经钱老推荐,发表于《力学学报》1966年第1期上。这就是一位科学大师的风范:不仅在私下通信中认错,而且主动在力学界公开自己的错误!
(2005年12月6日上午在庆贺力学所建所50周年暨钱学森回国5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