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祥柏:像爱恋人一样爱数学

 田廷彦

编者按:谈祥柏教授是我国著名的科普作家,从事数学科普工作半个世纪。他与张景中院士、李毓佩教授一起,被人称为“中国数学科普的三架马车”。谈先生具有扎实的古文功底与渊博的文史知识,并通晓英、日、德、法等多种语言,其科普作品题材广泛,妙趣横生,深受少年儿童读者的喜爱。日前,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了他撰著的“趣味数学专辑”共3册,为其科普文章的精选。值此之际,我们采访了这位成绩卓著的科普作家,请他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生涯及心得。  


  问:您从事科普创作已历半个世纪,仅著作就有50本,可谓著作等身。回顾您的创作生涯,您认为自己如此高产并受到读者喜爱的秘诀是什么?

谈:创作与一生的爱好是分不开的。做学问最要紧的是对本学科的热爱,其中并没有多少钱可以赚,出书也不是为了扬名。我翻译了Pickover的一本数学科普书,很感动,书中提及著名数学家Erdos的成果之多,仅次于欧拉,而他去世时只有4万美金,国外这种不在乎钱的学者很不少。所以,最要紧的是热爱。对我来说,搞数学就像喝老酒。我以前住在老家新闸路时每周有两夜熬通宵,是由于身不由己地一头钻进了数学研究中去。百万富翁写不出文章。曹雪芹若是一生功名利禄,而非穷困潦倒的话,是写不出《红楼梦》的。

问:一般说来,科学类著作总不能像文史类著作能吸引那么多人。《本草纲目》《红楼梦》同为名著,读者队伍要相差多少!有的科普作品不结合文史,干巴巴的;有的是结合文史的,但又显得牵强,请问您为何能将数学与文史结合得如此之好?您良好的外文功底对您的科普创作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谈:文史为何能吸引人?因为文史中有故事,有情节,就是人家通常说的“有血有肉”。但这并不是说科普一定要与文史结合。

当然,我还是认为,科普作家要有文史的根底就更好。数学和文学实质相通。我们把数学看作科学,学问的本体与自然的知识应该浑然一体,否则就像印度寓言中的瞎子,有的摸到大象的肚子,说大象像一堵墙,有的摸到大象的尾巴,说大象像一根绳子。不能片面地理解知识,世界的知识应该融为一体;真的、善的、美的东西应是该一体的。现在学科分类都很细,我们不可能全部掌握,但还是能看出数学与文学的许多相通之处,像文学中的对联和射影几何的对偶原理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我特别欣赏的是E.T.Bell的名著《数学精英》,我年轻的时候抄过,至今还能记住其中的细节。该书讲述了数学家的许多奇闻轶事,但也并不回避公式与理论,既有可读性也有深度。中国的科普元老贾祖璋先生有一本传世之作《鸟与文学》,若没有文学功底也是写不出来的。

我的特色是一方面密切注意数学的发展新成果,另一方面结合文史,但从不生搬硬拉。我特别想说说赵元任。赵先生本人学的是数学,又是语言大师,还是音乐与文史的专家,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大学者。当时胡敦复是大同大学校长,同赵先生过往甚密。一方面通过胡先生,又因为我母亲也是常州人,通过上代亲友我知道了赵先生的很多事,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首歌,曲是赵先生作的,词是刘半农作的,其中有一句是“教我如何不想他”,我就联想到下面的算式:
  他
  想他
  不想他
  何不想他
  如何不想他
  我如何不想他
  ———————————
  +教我如何不想他
  ???????
  (这个算式究竟有解?无解?唯一解还是多重解?就成了一道非常有趣的开放题。)

另一位是著名天文学家戴文赛先生,戴先生不仅学问好,科普也好,他的科普书一出来就卖完了。

  我时常揣摩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比如与三角测量有关的一段,一般读者只看到恐怖之处,而忽略了其数学内涵;又如《恐怖谷密码》这个故事,侦探与密码的关系十分密切。日本的一松信教授写过好多篇讲密码的文章,其中既有数学,又有文史。我也注意学习前人的榜样,比如洛伊德的文风幽默、又善于与漫画结合的特点。马丁·加德纳更是一个典范,他的作品中数学与文史结合得极好,其人甚至是一位魔术大师。我曾经把日文译本(一松信翻译)的加德纳的《不可思议的矩阵博士》翻译成中文。

  我学了好几门外文(记忆好嘛)。这可以让我接触很多第一手资料。英语和日语称得上是通晓,阅读很广,知识面得到很大的开拓。法、德、俄三种语言则仅限于数理化内容。学习法语的另一个原因是法国的数学特好。我对法国的大数学家庞加莱、伽罗瓦深为钦佩。庞加莱不仅科学思想非常深刻,而且文史的修养也极好。他的几本非专业的小册子很受欢迎。所以他不仅是科学院院士,也是文学院的院士。伽罗瓦少年天才,他为情所困的部分经历与我相似。

  问:您的作品引人入胜,行文充满幽默感,似乎您一直是一位快快乐乐的人,但与您熟识的人都知道您的经历颇为坎坷?

  谈:解放前我曾在大同大学数学系读书。同现在相比,学费不高,前三名还免费。我的成绩比较好,所以也没付多少学杂费。我对生活享受看得比较淡,一贯地、长期不懈地保持了对数学的爱好。

  建国初期,我在税务局工作,同数学无甚关系,我也不大喜欢。但当时不像现在可以“跳槽”,直到1953年从税务局调到上海财经学院当数学老师兼教化学。后来又辗转调到二军大。从1955年至今,差不多有50年了。后来财经学院恢复了,郭院长三番五次希望我回去,但我最终还是没能重返原校。

  我在军医大学药学院任教,一直承担高等数学、线性代数、微分方程、概率统计以及运筹学的教学任务。我本人喜欢研究微分方程的奇异解、广义逆矩阵、组合数学、自守函数、有限群论等纯数学。为了当时形势的需要,也写过应用数学(特别是线性规划与对策论)方面的论文和书籍。

  我读中学时(1946年左右)开始发表文章,从1955年起开始出书。至今以我为第一作者(或第一译者)的著作约有50本,文章超过3000篇。我的科普文章不限于数学,还包括天文、医药、文史和侦探推理。我是个天文爱好者,天上有很多星星我都能辨认,《十万个为什么·天文》中也有我写的文章。退休后,我仍然忙忙碌碌,自得其乐。对收藏也很感兴趣,比如中国古代的书法与印章,但经过文革与搬家,基本上已丢失殆尽。

  另一个原因就是年轻时期因几次失恋而造成的莫大痛苦。我的记忆特别好,为冲淡痛苦的记忆而投身数学,有点像移情作用,似合乎弗洛伊德理论,我家里有很多弗氏的著作。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果当年恋爱顺利的话,很可能将数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问:这次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您的三本书,请您说说这三本书的内容与特色,比起您以前出的书,有什么不同之处?它们是不是您的“封顶”作品?

  谈:先从书名上来谈吧,其中《数学营养菜》是有来历的,即我很欣赏的日本著名数学教育家松冈元久的观点,学习数学要具备三个养——“素养”、“教养”、“营养”。

  教养,就是我们通常受到的正规教育,这一点我们做得不错;素养就是各种能力的培养,也可理解为所谓的素质教育,这就有差距了。数学素养涉及证明与解题的方法。中国的奥数在国际上响当当,应该说对数学素养的培养很有好处,可惜许多奥数选手只是拿这个成绩当作升学的敲门砖,一进高校就抛弃了,没有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素养。2002年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就有外国数学家批评我们这种功利态度。只有极少数人坚持钻研,我的一个好朋友陆家羲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中学物理老师,但常年坚持不懈地钻研组合数学的世界级难题,稿子最后投到美国。最终国外十分赞赏他。可惜他由于长期生活条件差,加上操劳过度而英年早逝。至于营养,就是各种各样有趣的数学名题、游戏和故事等等,其内容包罗万象,很难一一列举。

  三本书从内容上说有一个分工,《故事中的数学》涉及的是一些中国古典成语、小说故事之类,与语文挂上了钩,富有趣味性、文艺性。我借鉴了国外一些好书的创作手法,比如《假日中的数学》,也有卡洛尔的名著《爱丽丝漫游奇境》;但在内容的选择上,我多用中国特色的东西,如从四大名著中取材,情节上也有些改编,读起来比较轻松。每篇文章一般都是先引进故事,再联系到数学。

  《登上智力快车》中的文章,有点像《科学画报》中的“动脑筋”栏目。有个著名的门萨俱乐部,专门出一些怪异的题目,不好归类;我的题目也不好归类,但与“脑筋急转弯”又不同,与奥数不同,与现今提倡的开放性题目也不同,是自有风格,但并非瞎编乱造,而是保持了数学味较浓的特点。

  《数学营养菜》的面比较广,初等数学中的许多名题,代数、几何样样有。可以广开思路,好比各帮名菜。国外每年也出不少趣味数学的书,尤其是加德纳在《科学美国人》上连续写了24年(1956—1980),每篇文章五六千字,集起来真是很可观了。
  这三本书是我文章的精选,但不是“封顶”之作,主要原因还在于全书篇幅较小。
  同我以往的书相比,这三本书的特点在于:角度比较广,与文艺结合得比较好,我比较注意尊重史实,不乱编。有的科普作者尽用米老鼠、唐老鸭等外国故事,也有编得离了谱的。另一个特色就是文风变化多。对于我的作品,不少中小学教师和青少年朋友都很喜欢。

我是一个喜欢非传统思想的人,受“扬州八怪”之类的影响甚深。我把数学看成是与文学、音乐一样的东西。无数事实告诉我们,数学本身无功利可言,但“无用”乃有“大用”,这也毋需多言。

稿件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报特约记者 田廷彦 2004年9月27日